明月抱长终(九)
千年之前,极北之境。
曾经回忆里的画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九天之上,一样的万里冰封、一样的寒风凛冽,但是原本当空而立的三人,却赫然只剩下两个。
回忆里的清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那一日,并未存在过第三人。彼时灵族全数陨世,从来只有凰愿,上天入地追至极北之境,誓要将溟彧封印。
剑拔弩张的气氛丝毫没有减弱,九霄之下的风云皆被他们周身的灵压搅动,几乎就要暴走。
两人的表情非是凉薄,却比万里的冰原更叫人悚然。
“你当真要就这样离开?”凰愿像是压着嗓音,字句都是从齿缝间吐出的冷然。
她的状况可以用糟糕来形容,一道伤痕横穿眉骨,额角留下的蜿蜒的血将半张雪似的脸衬得狰狞,身上数道凌乱的血迹沾满襟,简直狼狈到了极点。
“不然呢,真的等着你来取我的性命吗?”拢在云雾中的那名男子终于露出了真容。
不是溟彧又是谁。
真正的溟彧面若冠玉,鼻骨高挺,有着无法忽视的俊美容貌,却因为眉毛紧压着眼眶,嘴角向下,而显出狠毒乖戾的面相。鬼气从不是对他毫无影响,日复一日的折磨在长久的岁月中,将他变得阴沉、抑郁。
“灵族生而是为天道……”凰愿似乎不想放弃,再度开口时却声音嘶哑。
溟彧没等她说完,嗤笑一声打断:“别用你们灵族的道义来说与我听。”
“但若是尘世倾覆,你也必然失去栖身之所,兄长……”凰愿依旧坚持劝诫。
“你忘了,我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想以身殉责便自己去,做什么在这里装得清高大义?”溟彧不为所动。
凰愿有刹那的怔愣,似乎被语言带出的利箭穿心而过,痛得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她的所有兄长、姊姊都葬在封印之下,唯有她孤独地留在了这个世间。
但溟彧不想放过她,紧跟而来的句子愈发照着心窝捅去:“凰愿,为何只有你留在了这个世间?为什么只有你呢?”
迟疑只是片刻。
“你是这样想的。”凰愿很快回神,双手微擡,捏出一个法诀。
她凌空踏云,掌心所结之印闪耀着熠熠光辉。怒气与自责都褪去了,所有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接受了劝诫无果的事实。
“怎么想的又有什么重要呢?归根到底,这个世界,与我何干?”溟彧对于刀剑相向的结果早有预料,冷厉剑意顷刻间化为成千上万的利剑在他身后凝聚,每一把都淬着凛然寒芒,在夜空下铮然嗡鸣,蓄势待发。
“那我便先降你魂魄,再囚入封印!”凰愿森然道,随即单手一扬,那点辉光自身前划过,化成雀舌出现在她的掌间。
九支璀然发亮的箭矢架在箭枕上,瞄准了溟彧所有的退路。
高天的朔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惨白的灵光衬得面无表情的她宛如旁观俗世沉浮的灭世神祇。
“你能拦得下我?”溟彧却不当回事,不屑道,“就凭现在的你?”
他的情状不见多好,灵力虚耗让玉石般的脸庞白得透明,颊边有几道蹭破皮的口子,但比起凰愿来说,已算是全须全尾。
“……”
“覃秣死了,你撕了一半的神魂镇在分放弃似的无所谓,“依你现在的身体,哪来的自信还想将我也一起带入其中?”
极北之境摇摇欲坠,本该成为此地阵眼的灵族覃秣却被溟彧失手杀死在万里之外的漠北,连神魂都已然湮灭,断然不可能再找到代替的人选。
无人入封,一切近乎进入绝境。
但凰愿没有放弃,曾经定格在瞳仁里的画面——
凌空而立的女子,撕裂了神魂,将自己镇入封印,澄澈仙光下,鬼气尽数化为虚无。
是她自己。
溟彧不曾伏诛,凰愿不得不留在凡尘追击他,但极北之境的状况却等不得人。
无奈之下,她勉力以自己的一半魂魄入封,冒险设下更加暴烈的阵法,所幸稳住了危如累卵的裂口。但几番麾战、神魂离体,此刻的凰愿不啻于强弩之末,只差燃尽最后一点力量,与溟彧同归于尽。
“呵,不试试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漫天风雪中,两人几乎同时出手。
铮!
璨然耀宇,色映九霄。
灵力凝成的利剑撞击在巨大的守护法阵上,风声都变得渺小了。
脱手而出的九支箭矢,拖曳着纤长的流光,以万钧之力猝然射向溟彧的面门、心口以及所有退路。半空之中,箭簇与利剑之尖根根相撞,擦出穿云裂石的尖锐哨音,火星点亮深沉的夜空,又宛如流星坠下。
唯有一支无光无形的气箭,隐在九发光华夺目的灵箭中,直破千重剑锋阻碍,却被溟彧攥在掌心。箭尖没入皮肤,堪堪刺破胸口。气劲在他的掌心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热血当空洒落,浇在冰雪上。
交锋的力量空前绝后,冰原尽碎,群山震颤。灵光穿透风雪,在漆黑的苍穹下交织成巨大的光网,映照出两个看不清的决然身影。
极北之境没有白天黑夜,日月不曾轮替,时间却已经飞速流逝。
这一战持续了几天几夜无人知晓,只打得两人筋疲力尽,生死较量间几乎要演变为体面都顾不上的撕咬、拉扯。
溟彧就在几尺之外躺着,人事不知。激烈的法术交锋与肉搏撕扯烧尽了蔽体的衣物,他衣衫褴褛地横在几步之外,血污覆了满面,眉头因痛苦而皱紧。
凰愿撑着手肘,艰难地拖动身体,血液在她的身|下逶迤出一条长长的痕迹,胸骨许是穿透了五脏六腑,呼吸中带着腥甜的血味,灼烧喉咙,每爬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与长久的停顿。
坚持到这会儿,只剩下要杀死溟彧的执念支撑着她,一点一点靠近那个人形。
灵光在满是血痕的掌心闪了几下就熄灭了,她试图凝聚出一个简单的杀招,却再逼不出半点力量。
溟彧的身旁,凰愿用尽全力,拔下了发髻中的素簪,抵在他的咽喉上。但眼前渐渐模糊,贝齿切进苍白的嘴唇,温热的血顺着下颌流下来,只是无论如何用力,刺痛都失效了。绵软无力的指尖徒劳地向前递去,锋利的簪头堪堪划开脆弱的皮肉……
“叮”地一声,指尖无力地松开,银簪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够不到的地方。
直至沉入无边的深渊,回忆也随之断裂。
一人轮回转世记忆全无、一人茍延残喘暗处偷生,所有的记忆掩埋在亘古不化的冰原之下,只有狂风裹挟朔雪,嘶吼着打着卷儿,悠悠穿越千年的时光,将真相再度带来所有人的面前。
“凰愿……”
“愿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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