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情看了自己师尊一眼,顿时心惊,连忙取走她手上的筷子,将塞满炒得香喷喷的肉糜与熏制的干果的烤馕代替着放在她手里,又默默地将烤肉切成易入口的薄片,整齐地码在面前的碟子里。
见她仍旧没反应过来,但下意识地开始咬烤馕了,小金龙才放下心来就着醇香的烈酒,无声无息地进食。
是凰愿教的吃饭规矩,食不言。
浮沙镇的吃食不如鱼米之乡的点心精致,但颇有特色。
此间逆旅为途径之人提供食物,时间久了也有自己一套本事,香料调味都充满了异域特色。
还没成年的小金龙才辟谷不久,偶尔会被特别的食物香气吸引,他自己吃得认真,也没忘记照顾师尊。
凰愿对着烤馕啃得欢快,像只进食的毛丝鼠似的将颊边塞得鼓鼓的。
夙情怕她噎着,倒了杯酒递到她嘴边,毫无所觉的凰愿自然地就着被举着的杯子,啜饮了好几口。
夹了一筷子烤肉递过去,凰愿乖乖地吃了,撚了一枚灵果递过去,凰愿也是照单全收。
意外地乖巧又听话。
夙情像是得到了莫大的乐趣,一边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秉承凰愿所教,慢条斯理地进食,一边还要将好吃的一样样喂进对方嘴里,一心三用仍旧十分从容。
看着师尊对自己这般不设防又迷迷糊糊的样子,小金龙的心里很是高兴,不由投喂地更勤快了。
所以,当听完隔壁桌的苦恼,凰愿已经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被兴致上头的夙情投喂了两个烤馕,五块烤肉,三杯酒,外加一干灵果点心。
着实撑住了。
她假装无事发生,拍了拍手中的碎屑,拭干净嘴,朝夙情递了个眼色。
夙情也吃得差不多了,见她眉头微挑,心中顿时了然——
师尊对大漠中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起了兴趣。
既是凰愿想去,夙情只会乖乖跟着。他站起来,自觉付账:“走吧。”
听店中人的描述,应是魇兽或是猫又之类善于造梦的妖兽。凰愿知道此处本有一只千年的魇兽,想来有可能是它苏醒了。
只是它沉睡多年,为何忽然醒了过来呢?
魇兽为人造梦,食梦为生。虽然本身并无攻击性,却会将捕获的猎物拖回自己的洞xue,迫使他们反复入梦,以供自己吸食。
寻常人梦做得多了,会变得沉睡不醒。等到吸无可吸,魇兽就会把那些人吃掉,继续捕食新的猎物。
原本它睡着倒也罢了,如果为祸苍生,抓来宰了便是,总不能平白让它这么肆无忌惮。
所谓来都来了,举手之劳断没有不管道理。
此刻天色已暗,两人做事想来随心所欲,也不想声张,于是悄悄趁着夜幕的遮掩往沙漠深处去了。
夜间的沙漠不仅气候诡谲多变,连带许多厉害的角色也出来觅食,若是普通百姓与修士当然不敢大晚上地自找死路,但这对师徒艺高人胆大,旁的妖兽避着他们还来不及,自然是百无禁忌。
夜色深深,天空阴沉得可怕,难以想象会有如此多的晦暝云层积聚在沙漠上。
几步之外,魇兽巨大的身形隐在浓雾后,影影绰绰,只有偶尔传来的貘豹吼声,在晚上如炸开惊雷,轰然可怖。
黄沙被搅得沙沙作响,扰得人心绪不宁,即便看不真切,也能感受到敌人虎视眈眈的窥伺目光。
但凰愿没有动,夙情不明所以,乖乖站在她身后,垂眸敛目。
就在某个瞬间,雾气之中似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无声无息地逸散出来。
略带酒酿的香甜。
是蜃气!
夙情鳞片倒竖,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但本该斩杀魇兽的凰愿却不知为何迟疑了半步,连带夙情的动作也生生慢了半拍。
这片刻的停滞使得汹涌的香甜气息弥漫开来,不由分说地包裹住两人,瞬间将他们拖入无尽的梦境中。
蜃气一朝重遮眼,忽而入梦——
某处不知名的山脚下曾有一座小城。
城中东头,有两户人家,不多富裕,但是衣食无忧。他们比邻而居,世代交好。
左边的那户家中有一子,右边的那户家中有一女。
少年皮实,少女活泼。
两人年岁相当,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少年常常去池塘里摸鱼,摸来便就地烤了,拆了骨撒了盐,与少女分食。少女喜欢去镇子边缘的林子里摘果,摘到了就挑最大最甜的,洗净了塞到少年的怀中。
少年的家中世代经商,他自十二开始便经常跟着父亲出门远行,每次回来都会给少女带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会跑会跳的木偶、会发光的石头,零零散散不一而足。少女就将这些都收在百宝匣中,珍爱异常。
他还会与她讲一路的奇遇见闻,能说话的小犬、会走路的小花,每每都逗得少女咯咯娇笑。
少女家中累世善工,她天赋异禀,自十岁便刻出皆非草草,每次都会将新制的小物件送给少年,如冰鉴的水壶、锋利的袖中剑,不会泼撒出来的香囊,桩桩件件巧夺天工。少年就将这些都随身带着,睹物思人。
她还会同他讲书中的奇技淫巧,能自己转动的影灯、规天矩地的浑象仪,少年有时并听不明白,却仍旧面带微笑,耐心聆听。
那年,少年寻了一只鎏金玉镯,吉祥如意。他笑着说:“如此一来,便是生生世世被我圈着,再也不能看旁人一眼。”
少女只是笑,不说话。撇过了头,却将手搭在那人掌心,由他给自己戴上镯子。
衣袖下,两人的小指悄悄相勾相连。
那年,少女制了一架连弓弩,小巧精致。她绷着一张小脸,严肃地说:“如此一来,便可以朝朝暮暮护着你,就像我在你身边。”
少年眼神明亮,嘴角的欣喜压抑不住,小心翼翼地攥着少女的袖角道谢。他将弓弩藏在怀中,旁人都不给摸。
落日下,两人并肩,十指相扣。
少年送的玉镯玉碎,为她挡了一次灾。少女送的弓弩解体,救了他一条命。
转眼,少女到了及笄之年,少年也已经二八,两人都正当最好的年华。指腹为婚的他们,成亲自然也是水到渠成。
明明只是相邻的嫁娶,红妆却从巷头铺到巷尾,流水之宴三天不绝,街坊邻里诸多恭贺,只道两人是珠联璧合。
少女娇俏,少年玉质,端的是一桩良缘,佳偶天成。
两人成了亲,婚后鹣鲽情深。
少年远行处,会坐在屋顶,暮云之下,摸出少女替他缝制的锦囊小袋,里面素色锦缎四方叠好,簪花小楷细细写到: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1]
少女守家间,会倚在窗边,雁字回时,接过从云中跌落、缚着丝绦的锦书,仿佛是等不及蘸饱了墨,枯笔飞白寥寥数语: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2]
千里婵娟,遥寄思念。彼时少年沉稳、少女婉约。
那年生辰,少女亲手打了一对银环素戒,执子之手,耳鬓厮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3]”
那年灯市,少年亲手雕了一支碧玉发簪,与她额鬓相抵:“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4]”
那年元宵……
那年乞巧……
那年除夕……
白驹过隙,新婚只如昨日梦。
多年后,少年满脸褶皱,少女满鬓华发。虽然齿落舌钝、虽然朱颜辞镜,但两人仍旧十分恩爱,每日同衾而眠,交颈而醒。
纵有小忧,却是一世顺遂无愁,平安喜乐。
有一天,年迈的少女不再醒来,同样年迈的少年睁眼瞧了瞧,将她揽入怀中,复又闭上了眼睛,无哀无慽。
片刻后,少年已再无呼吸。
两人交颈相拥,面上带笑,死亦不腐。
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日同月死,两人合棺而葬,百年好合。
一生无趣,一生至情,一生凡尘,一生悱恻。
一隅梦魂牵,斯年混沌,未碎未尽;一曲梦微茫,水月难触,无痕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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