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专篇(53)
夏油杰这个月来第一次回到高专时是一个寂静的凌晨。他没有询问观南镜在哪儿,却本能地渴望看见他,于是站在黑暗无声的门口发起了呆。这一会儿,却是旁边的旁边的门开了,一道明亮的光照进了漆黑的走廊中,灰原雄顶着湿漉漉的圆圆的脑壳,眼睛亮亮地探了出来:
“夏油学长真的是你啊,你也才回来吗”
夏油杰缩回手,怔愣着看他,一时间解释不清自己大半夜站在观南镜门口是要干嘛。但不知道是明澈还是单纯心大,灰原雄并没有多说多问什么,只是笑着看他:
“我也睡不着,一起喝点东西吧。”
夏日太热了,即使是温度最低的时间,坐在屋檐外也还是有种令人烦闷的潮热。有蚊子来咬灰原雄,被他用手掌哄走,他闻到了夏油杰身上的檀香,和观南镜的味道好像是一样的,但重了太多,于是又大不一样,显得厚重又苦涩。
他们捏着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冰可乐一起喝着,却并不觉得甘甜。
月光洒在他们一年年变宽的肩膀上,拖出了一点有成年人感觉的骨量,灰原雄喝了一口饮料:
“镜他们应该明天回来,如果没有临时事务的话。”
夏油杰把手肘撑在膝盖上,避而不谈:“最近还好吗”
“不太好哦,毕竟我很弱嘛,都不知道麻烦家入学姐多少次了。”灰原雄爽朗而真诚地笑着说:“不过这就是生活,没什么可抱怨的。”
没什么可抱怨的吗,为什么呢
“有的时候,不会觉得有点没意义吗。”夏油杰呢喃着转过头来看着他:“咒灵是除不完的,普通人永远是那么多,永远会生出更多普通人……”
永远那么愚蠢,胆小,匮乏,邪恶,善妒,怨恨……
人就是人,人性是不会变的,除非忽如其来的,大家一起超进化成某种心灵透明,不会说谎,不会互相伤害的外星人了。
咒术师们只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去填一条永远在发洪灾的河流。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学长,但我没有去想这些事情,因为现在的我一定是还想不明白,弄不清楚的,我只是告诉自己要尽力而为。”灰原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这种空话有点太幼稚了。”
不,我们是不一样的。夏油杰意识到灰原雄是发自真心地喜欢去救人,毫无理由地愿意投身这项工作,就好像五条悟明明可以离经叛道为所欲为,却还是选择了行善一样,他们行正义之事是发自真心。
可我不一样。
我就是没有办法“不想”。
他无声地舔着自己的牙,感觉吞咽下咒灵的那种恶臭和腐蚀依然没有散去,这辈子都不会散去了,那些污泥就是真真实实地进入了他的身体,黏连起他的心肺胃肠。
活着好苦。
一切怎么都这么没意义。
这么想着的时候,观南镜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一瞬间,时间好像被拉长了,池中竹管在接水,啪嗒一声极其缓慢地往另一侧倾斜。他仿佛最近吃的又不是黑糊糊的球体,而是柔软洁白的小花朵,有着金黄圆盘的小花朵了。
夏油杰没有办法和任何人说,其实最近他开始会主动叫出怨女,使用它的能力,能给人x幻觉的能力,一次次地在里头和观南镜见面。他以为自己会幻想cha入,幻想暴烈的爱,幻想鲜血和疼痛,幻想泪水和抓破皮肤的指甲,幻想那张莹白的脸泛起潮红,仿佛是从那颗小点似的红痣里蘸了颜料,幻想一双柔软的手按住他的脖颈,惩罚他也救赎他……因为这都是他切实想过和无法摆脱过的东西。
但在怨女传达的也许是他最近最真实的渴望里,他只是和观南镜见面,衣服都不要脱,紧紧拥抱在一起。他可以一遍一边地说我想你,而对方会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爱你。
然后观南镜会吻他,就像亲吻别人一样,就像没有亲吻过别人一样。
黑发垂落在脸侧,眼睛里含满笑意。
在这样的时刻,夏油杰会过于幸福,幸福到不由自主地想到死亡,仿佛只有这种最原初的恐惧能唤醒他想要沉沦的本能。但想得多了,也就不那么有用了,爱欲和死欲好像逐渐统一起来,他开始想象在死后被爱,或在爱里去死。
“你不幼稚,灰原。”思绪如同海啸盘旋,夏油杰却还要平稳地驾船行驶在海面:“是我说的话太消极了,对不起,最近可能是状态不好吧。”
灰原雄笑了起来:“学长一直有点苦夏呢。”
虽然灰原雄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不会多想,但正因如此,和他在一起有种意外明亮与平稳的感觉,而且无论说什么好像都不会危险。夏油杰不由得开口问:“灰原,你有喜欢的人吗”
灰原雄愣了愣。
“有的,学长。”过了很久,他才认真,温柔,又带着点寂寞地回答。这反而有点让夏油杰意外:“……是吗”
他没有询问是谁,担心这变成一种过界的,过于冷硬的探究,就像忽然掀开一只珍珠鸟的笼子看它的生活一样,太不友好。毕竟按照灰原的性格来说他没必要隐藏这种事,既然藏了,就应该是不想让别人知晓的。
“是哦,不过我没有告诉对方就是了。”灰原雄捧着脸,在月光下,眼睛被照得像两汪明亮的水:“感觉会让他困扰的。”
这让夏油杰更意外了,意外到灰原雄能毫不费力地知道他在想什么,哈哈笑了起来:“前辈肯定觉得我不是这类型的人,但我是认真的——”
他转头看向夏油杰:“不过如果前辈有喜欢的人,肯定是和他说出来更好。”
夏油杰都没注意到他直接用的就是男他的代词,只追问:“为什么”
“咒术师的生活太漂浮不定啦。”灰原雄难得有点安静,声音含糊在汽水细细的冒泡声里:“如果还没来得及说喜欢,就再也不能见面了,怎么办”
“……不会那样的。”
夏油杰尽管这么呢喃说着,却忽然感到恐惧,本能地想要回头看身后过于安静的屋子,却忍住了,只手里把饮料罐捏成了一团。
观南镜并不知道某个夜晚在他屋外有了这么段谈心,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被抽打得像是个小陀螺似的转得一刻也不能停,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又少了下去。近日里事务繁多,他反而有了更多思考的空间,思考的是他丢掉记忆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夏油杰为什么又双叒叕在躲他。
第一个问题的线索一无所有,仿佛被抹除掉似的,只在硝子那里偶然找到了一点关于他的医疗报告,但在他看明白前就被对方没收了,最近医务室变成了他不能去的地方。
第二个问题则是更加无迹可寻,观南镜都觉得自己一直在发短信的行为可能对夏油杰来说又构成某种“压力”和“困扰”了。他不再敢那么频繁地发短信,于是这儿孤独地在游戏里给对方的岛上一封封地寄明信片。“很想念前辈”“想要和前辈和好”“理理我吧前辈”“有时间见面吗,我问了辅助监督,明天我们的行程可能重两个小时”,到最后,他简直有点委屈了,没忍住写下“前辈讨厌我了吗请不要讨厌我。”
发出去后他就后悔了,毕竟夏油杰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观南镜觉得对方不会莫名其妙地讨厌上他,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黏着,应当给予对方时间和空间去缓和不好的状态。可是游戏里没有提供撤回的选项,明信片就是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被撤回呢于是他毫无办法。
他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庆幸,夏油杰一整个月来都没登陆过游戏机的账号,更别提进游戏内了,尽管之前他几乎是每天不离手的。
果然还是最近太累了吧……观南镜怅然想着。
但今年他们总是还有机会在一起的。
七月十五和八月十五,不同地区要过盂兰盆节,这是一年里和新年旗鼓相当的重要节日,观南镜去年错过了节日巡逻,错过了夏日祭典,又错过了烟火大会,但今年他应该能赶上的。他也会穿着浴衣和大家一起走在人流如织的夏夜里,吃到一颗真正应着节日的苹果糖。
然后站在晚风中,看头顶无数烟花盛放。
他坐在车边这样笑着看向窗外,在如焚的白日里也不觉得痛苦,心里想着等回到东京后该顺便去买点蛋糕补进冰箱里,五条悟喜欢的那个味道的润唇膏也是,因为今晚他也可能回来,他们俩正从相对的两个方向一同往东京赶……然后辅助监督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慢慢停靠到路边。
“什么,灰原同学需要紧急支援吗”观南镜悚然一惊,完全忘记了刚刚的安排,催促道:“快过去——”
辅助监督反而故意做迟疑状:“那附近应该有更近的咒术师……”
“可能是实在赶不及了。”观南镜不能去赌这个,抓着车上充电线的手都有点微微发抖,恳求道:“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过去,拜托您——”
辅助监督也不再迟疑,救人如救火,耽误不得,他一边急速掉头,一边和观南镜飞速地说了情况。
“应该是一个普通的二级任务,当地一个神社里总是有怪异的传闻,说是献祭一些器官就能实现心愿,但警方没有发现确凿证据。现在并没有受害者遇难死亡,去调查一下罢了——但根据报告,任务开始后三个小时灰原同学依然没有出来,因为可能存在咒灵或别的问题,所以无法靠近神社,只能紧急上报请求援助——”
观南镜眉头蹙得紧紧:“二级任务应该由两到三个二级咒术师一同执行才对,怎么会是他一个人在那里”
幸好此时七海建人给了他回复,说他刚落地最北境,处理完手里的任务就立刻回来。
此时此刻,他不在倒是成了一件又痛苦又叫人庆幸的好事。
辅助监督一声长叹:“观南同学这个月来有过一次搭档吗今夏太忙了,只能超负荷工作,就连我都半个月没回家了,挣钱却和你们不能比……”
观南镜实在没心情,只随便应付了他两句。不知怎么回事,在路上死活给手机充不上电,来不及给五条悟和夏油杰报备情况,落了地立刻冲下去,发现情况越发糟糕:
帐还在,但呼叫求助的辅助监督已经没了。
不知道是求助完后冒险进入送人头了,还是遇到什么别的情况离开了,这都导致观南镜现在失去了最直接的信息来源,只能这么进入。但这不过是个二级咒灵,评级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暴涨到特级,应该是他能独自应付的……他和辅助监督请求了让他现在联系一下五条悟,如果自己半小时内还没出来就再次向他求助,对方应声说好,话音还没落,就看到面前的黑发dk已经不见了。
他掏出手机,却不是如答应的那样给五条悟打电话,而是点开了里面唯一一条来电的号码,发送了一条短信:已进入,半小时后收货。
再拨通了高层专联的号码,是禅院家还是加茂家的哪位人物,他就不懂了,只是毕恭毕敬地讲:“是的,预计一小时后到达可以完成肢/解,到时候立刻派人领取就好。”
至于这迟了半小时还能不能领到,那可就不是他的错了。
然后他就拔掉了这张卡,手心里冒出微弱的电流来,利落地把它摧毁了,又换上一张旧旧的,普通的小卡。
给咒术界高层做事,瞒着高专使手段只是权势所迫,好处是没什么的,当然只有卖消息给诅咒师才能捞一把。虽然说有辅助监督这个既安全又好使的身份,只要等会儿被人打昏过去装受害者就万事大吉了,也还是有点风险和心累的。他呼了口气,点上烟,感觉今夏终于能攒点钱了。
希望这混沌体能被剁碎点,剁碎了好卖。尽管和观南镜合作了很多次,合作时谈笑风生,仿佛很喜欢他的样子,但此时他的心里毫无感觉,仿佛只是在想该如何分食一只羊。
一进入帐内,观南镜就闻到了大片大片的血腥气。
这个神社小,鸟居也少,只有廖廖几个就通到了神社门前,看就这么短短的一路,铺满了一条深红的血痕,甚至掉落着一些肉块。
不是灰原同学的。观南镜双腿发软地跑上台阶,跑过鸟居,越来越迫近小小的神社黑洞洞的门,无助地本能地祈祷:不是灰原同学的……
更荒诞是的,随着他痛苦的心绪,神社的大门竟然打开了,一团黄色的沙子一边的东西缥缈着流了出来,幻化成了他在来的路上,在电线杆上还见过的贴画形象,声音混沌无序,却莫名让人能够理解,仿佛在问:
你有什么想要的
你要拿什么来换
它已经不算是彻底的咒灵了,也许夹杂了一点土地神的成分在里面,知道交换,但依然不能改变本质,只管着在这儿汲取血肉。
看起来甚至是超一级的。
观南镜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因为他看到这个咒灵不满他不回答,一边发出阴森而古怪的“哬哬”声,一边从无形的躯体里,扯出了一个……不,半个人。
灰原雄的半截身体都已经被砍掉了,伤口整齐有如刀割。而此时这个咒灵正在把他头往下举着,像是举着一袋零食似的,从切口中往外掏出一截血糊糊的肠子,塞进了嘴里。
他的脸上全是血污,头发淤泥般黏在脸上,上面全是黄沙,大大的眼睛像是鱼被杀掉后鼓起的眼珠一样,一动不动地睁着。
他已经死了。
“停下来……”观南镜浑身发抖,他脚下的土壤,身后的树木,眼前的神社和环绕的空气都在震颤:“停下来——”
咒灵又在发出含糊的声音,好像意识到了危险降临,于是越发把手里的人攥紧,嘴里吃得也越发快。咒力构成的尖刀无形地在空气中浮现,贯穿了它,但下一刻这团模糊的黄沙般的灵体就蠕动了两下又重新合拢,反而是灰原雄已经重伤的身体像是承受了什么剧烈的伤害,手腕扭曲了两下,骨头好像断了,用一种诡异的方式垂下。
能伤害转移那所有攻击手段都不奏效了,哪怕伤害溢出到让他转移不了,一击致命,灰原雄的遗体也一定在那之前被碾碎。观南镜此时心急如焚,感觉腕上的手镯越发烫,烫得他极端痛苦,烫得他脑子一阵阵撕裂般剧痛,烫得他的心脏仿佛在咆哮。
离开我,离开我,离开我!!!
他扯住了腕上的手镯,用尽全力,捏碎了它。
远在百公里之外,五条悟忽然加重了咒力输出,没有控制好力度,祓除咒灵的同时轰塌了三座大厦,并把辅助监督设下的帐也弄碎了。对方正在崩溃地大喊:“五条同学,你疯了吗!”
六眼却只是在愤怒地喊:“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你半小时就查一次岗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对方愤怒大喊:“都说了已经在回东京的路上了!”
“不可能。”他的脸越发苍白,眼越发浅,浅到仿佛是半透明的,就和他的身形一样,下一秒就在辅助监督面前消失了:“不可能。”
领域展开的那一刻,观南镜回想起了自己遗忘掉了什么,想起来天内理子,想起了星浆体,想起了伏黑甚尔,想起来该如何让人“复活”。但这一次进入时,他似乎比上一次的情况更糟糕了,从刚进来开始,就一直在吐血,摆脱那副手镯的控制后他的身体好像忽然就失控了,前所未有地失控着,所有咒力都在其中横冲直撞。
比他记忆中更多,多太多,仿佛被压抑的日子里它们也在疯狂增长,只是此时此刻才终于可以在这副躯壳中狂乱摇摆,宛如在欢呼自由。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就跪了下来,手掌颤抖地摸着灰原雄的脸,忍受着剧痛,不断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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