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专篇(16)
七海建人一度觉得自己要溺亡了。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利用地形来杀害目标的,如此柔弱,但偏偏手段又是如此奏效的咒灵。灰原雄的术式是召唤式神,但只有三个能用的——说得残忍点,他完全就是个夏油杰的劣替。七海建人很佩服对方只因此更崇拜学长,从来没有自惭形秽过的心性,但心性再好也改变不了对方三个咒灵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都用不了的事实。
事实也确实如此。三个式神都被叫了出来,一只拈角羊,一只小浣熊,一条眼镜蛇,没有一个能解决这种情况的,一同胡乱撞了一会儿便烟消云散了。
而且因为入水时候还忙着喊话,这会儿灰原雄的状态极其不好,仿佛已经快闭不住气了,又大又圆的眼睛麻木地睁着。在乌黑的仿佛月光都穿不透的水域里,让七海建人感到脊柱一阵发凉。
除非有相关术式,不然没有咒术师会选择在水中作战。他们是人又不是鱼,像这个咒灵一样,只是困住他们的话,不用伤害他们,他们也迟早会窒息而亡。
观南镜的情况如何是不知道的,但既然是必中的领域,想来对方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如果落水前没有反应过来的话,他那糟糕的体质,掉下来只会比他们俩更差劲。
即使已经憋气了很久,他依然很冷静,在水中游动着,从后背上的包具中抽出砍刀,动用咒力劈砍四周,试图找到出去的办法。
也正是因为很冷静,他的心才会越发下沉,在缺氧中,极其不甘痛苦地跳动着。
看不到,如果咒灵本体也在这狭小的垂直领域中的话,他理应能在发动术式时看见它才对。看到它的本体,看到它的弱点,看到但是看不到。
他只能徒劳地,像是困兽一般,做最后一搏,狠狠地击打着咒力构成的牢笼。
要死了吗这就是末尾吗人生的末尾他的虎口已经因为用力过度而裂开了,血液顺着无情流淌的河水流走,咒力狂乱地充盈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可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击碎它。
咒术师工作就是狗屎中的狗屎,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高一年纪的学生,如果没有选择干这种事,而是去读普通的学校的话,根本不会遇到这种情况……不,别想了,不要抱怨,不要诅咒别人,要当咒术师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任何人的错……
他的大脑逐渐发出嗡嗡嗡的警报声,手颤抖着,不知道还有没有握住刀。但就在他几乎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有裂纹从他的刀下寸寸崩开,像是黑暗中绽放的花朵。有一股大的水流冲了过来,桎梏着他们的力量忽然消失了。被水冲刷过来的还有一个雪肤黑发的女孩子……女孩子
观南镜一度觉得自己要溺亡了。
咒灵,确实是非常弱小,就和看起来一样,像个旋涡似的,围绕在领域四周,维持它的运转。观南镜都没有发动术式,只是用咒力就狠狠地贯穿了它,它连嘴都没有,惨叫也无,在黑夜哗啦啦的水声中,扭曲着试图躲,却躲不开,于是流沙般消散,被这么被祓除了。
力量的碾压就到了这种地步,不比普通人抓住一只虫子并杀死它更复杂。观南镜会被评价为一级咒术师,是因为一级咒灵是他能稳定轻松解决的,和一级有着云泥之别的二级咒灵在他面前脆弱得像是纸糊出来的一样。
咒灵是和想象中一样好处理的,河水却比预想中可怕多了。
观南镜是在山里长大的,当然没有湖也没有河,连瀑布都没有,和水打交道的地方就只有浅浅的小溪流。进入高专后,情况也没什么变化,高专虽然修了室内游泳馆,但大家都毫无兴趣,所以他也没去过。他之所以敢从桥上就这么悍然跳下来,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屏气一分钟应该是绰绰有余的,一分钟足够他杀掉咒灵再把两个同级捞上去了。
然而,落水,在水中失去控制快要横着浮起来,以及被冰冷的液体浸泡过整个身体的感觉都是前所未有的,其可怕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于是在瞄准着咒灵跳下,快准狠地一刀秒了它后,观南镜虽然记得要屏气,却还是本能地使用了鼻子,而后悲惨地呛水了。
在水里呛了一次,基本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他勉勉强强地做了个救生圈,用力拽着它,却根本浮不上去——他刚刚在咒灵体内爆炸的咒力四溢开,卷动着河流哗啦啦翻滚了一下,抽水马桶的漩涡般疯狂搅动,反过来把他自己在水中又晃得天旋地转!
没用的救生圈滑不溜秋地离他而去。
我应该做救生衣的,但是我不会。如果前辈知道我是因为不会做救生衣才被淹死了,他会不会被气坏了
在剧烈的窒息感中,他想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七海和灰原怎么样了,他们上去了嘛
然而就在他开始走马灯前,他感觉自己忽然撞到了什么东西,像一根被木棍拦住的海带一样飘在了水里。观南镜本能地伸手抓,感觉摸到了一点衣服的褶皱,但还是差点没抓住,因为水的力量是这么足,他的力气却那么小。但万幸是的这么挂了一下的角度,他在水流冲击中转了个半圈,正好腿弯,勉强勾住了这个在狂乱水流中依然不动如山的东西。
再然后,他就被带着往左边猛游,仅仅十来秒,头忽然就离开了水,重新回到了空气中。
重见天日时,他才意识到了这个东西不是东西,是七海建人。
对方带着他和灰原一起上来了,正在努力抓住还在这一块打转的救生圈,把灰原雄套进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甚至没意识到他们刚刚游动的方向不是左而是上,也反应不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只顾着趴在同级的臂弯中,生物意义上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吐出大口的水。尽管耳膜轰鸣,大概也是进水被淹了听觉功能失常,但他还是听到了七海建人剧烈的喘息和心跳声,身边人的体内像是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他咳不动了,骤然咳了半天,仿佛又陷入新的窒息状态,他甚至眼前一阵发黑,忽然什么都看不见。而且太冷了,春天的夜晚,河里还是太冷了,及时他们现在是在离岸边比较近的方位,七海建人个子也很高,水依然能没到他的腰腹以上……大概是肾上腺素褪去,这种冰冷的感觉忽然异常清晰起来,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制服衬衫,被水打湿后全黏在身上,长长的黑发也是,只有少数挂在了七海建人的肩膀上,剩下的都挂在后背,甚至有一些从领口滑进,贴在了胸口上——头发和衣服全都吸满了水,极其冰冷地贴着皮肤,在凌晨的大风刮时,无情地吸走他所有热量。
他浑身发抖,连牙冠都在打战,本能地往七海建人的怀里瑟缩着。在这种时候,对方的体温忽然变得非常……非常好。
他是好了,七海建人蛮崩溃的。
灰原也正趴在那儿沉沉地吐水,但看起来比观南镜还正常点,他都不懂对方怎么做到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就脆弱得像是已经要被冻死一样缩在他怀里的了,呛点水应该还不至于这么,这么……在大口吸入一点氧气后,七海建人的呼吸就已经克制了起来,好让缺氧的身体慢慢过渡正常。天地苍苍,河水滚滚而过,明明危机已经过去了,他却陷入了另一种窒息——
他几乎是一动都不敢动,朝下看一眼都不敢。
观南镜还是女孩子的状态,没变回男生。
白衬衫湿透后和没穿有什么区别他们俩上身都只穿了制服衬衫,现在都是半透明的。
而且没穿制服裤。
其实想想也知道他上身的衬衫里应该也没有里衣,但是七海建人不敢想,也不敢去感觉,他现在恨不得自己从脖子到小腿中间的知觉都切断。
而且,而且,雪白光滑柔软的一双腿正挂在他腰上,紧紧绞着,求生欲显然是一大半都用在这上头了。黑发也是差不多的姿态,有好多绕在他的肩膀上和胳膊上,散发着又冷又幽的香气,仿佛是一些固体香料,在水中泡开了味道似的。
七海建人根本都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他现在张开十指用力按在观南镜的后背上半部,用力抵住肩胛骨,这个唯一一个没那么冒犯的部位,才勉强维持住了他的姿势。可因为对方太滑了,而且他又很害怕这个姿势会粗暴地扯到他的头发,所以随着观南镜环着他胳膊的手腕逐渐脱力时,他越发感觉对方要掉下去,硬是在这么冷的情况下急得额头冒了汗。
“醒醒,观南同学!”他浑身紧绷,托着美貌同期的手臂肌肉全绷,胸肌和腹肌也是,试图躲避对方紧紧贴在他胸口的感觉,还要去分神看顾灰原雄,整个人不是一般的狼狈:“醒醒……喂!”
事与愿违,对方像是陷入了短暂的休克或昏迷,完全脱了力,整个往下坠去。河水奔腾不停息,现在正是高位,让他掉下去还得了,七海建人一个着急,本能地去捞,然后就按在了对方的柔软的大腿根部,把他整个人从屁股
哪怕观南镜不是女孩子的样子,他现在也有点恨不得去死了。
明明看起来根本就没有肉,怎么……
他脸上火烧火燎,但好歹这个姿势确实能把人搂稳,甚至一只胳膊托着就够了——观南镜本来就轻,现在体型又更小了点,抱在胳膊里像是抱了个大型娃娃。刚刚还在祈祷灰原快点醒过来的他现在完全变了个态度,开始祈祷灰原不要醒太快,不然他真的会没法解释这个场面。而且感觉灰原雄会把“哈哈哈镜变成了女孩子救了我们,然后娜娜米把他从河里抱回来的”这种事当成什么任务趣闻讲给全世界听。
虽然并不是什么大事,但七海建人不想要这种丢脸的事被别人知道。他莫名觉得学长们会生气,学姐们会笑话他,因为他们都是性格多少有点恶劣的人……可他根本不想要事情变成这样的,他就只是,只是想把同伴们都好好带回去而已啊!!!
“糟透了……什么狗屎工作……”
他金发湿漉漉地全部撩到了耳后,露出锋利精致的眉眼,左手托着观南镜,右手扯住灰原雄,在河流中跋涉。结实的大腿被裹在湿透的制服裤中,显露出紧绷的肌肉曲线,微微颤抖着。他发抖倒不是寒冷,而是呼吸怎么平复也平复不了,心脏怎么劝慰也慢不下去,肌肉怎么放松也只是加倍紧绷,还有观南镜赤裸的脚没支点地乱晃,动不动踩到他的大腿面上,或是贴着腹肌乱打。
他不得已把对方往上擡点。
又擡了点。
快到岸边时,几乎都快变成把人抗在肩上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忽然想起来观南镜没穿裤子,上衣也长不到哪里去,这么翻在他肩膀上是绝对不行的,于是他不得不暂时松开带着灰原的救生圈,腾出手来给观南镜调整位置。这一回他不得不看着对方了,不然乱摸岂不是更可怕,刚刚的教训让他不敢再托大。
这一看反而把各种火气都看没了。
观南镜脸色惨白地缩着,把脸埋在他肩膀里,一点点风过来就发抖,露在外面的所有皮肤都冻成了无血色凝脂一样的质感,在月光和河水的点点波光中像是能被穿透。黑发,半透明的皮肤,黑发,无力的脖颈,黑发,半透明的上衣,黑发,小小的胸脯,黑发,无力的手,蜷缩在一起的双腿,无力的脚,沾上了一点河沙的脸。
整个人仿佛一张被打湿了的水墨画,最有颜色的地方竟然是锁骨上挂着的细细的一截项链,在月下流光溢彩,泪一样晶莹的光。
……我怎么能在那儿乱想的。
真是糟透了。
我是白痴吗
他抿住了嘴唇,想了一下,甚至解开了衬衫的扣子脱掉上衣,把观南镜裹进来一点,毕竟他的衬衫已经在风里干了许多,能多加一点衣服总是好的。因为是人流量极少的时间,今夜他们行动并没有放帐,是有警员和辅助监督在协助的,他预计很快就能等到人了,于是裹好观南镜后又去把灰原雄拽了回来,终于拽着两人一起上了岸。
他卸力地往岸边一坐,手里还抱着观南镜,把他团得更紧了点,感觉身上该死的裤子鞋子简直有千斤沉。他先检查了一会儿观南镜的呼吸,确认他应该没有被堵塞窒息的问题,又去看还是麻麻木木的灰原雄,帮对方拍一会儿胸背——灰原雄哇地又吐了出来,稍微清醒了一点。
感情他刚冒头那会儿没吐完。
其实他才是三个人里状况最糟糕的,但这都醒得比观南镜快,后者的身体素质实在是太糟糕了,在普通人里也得算是先天不足的。七海建人真不懂发生了什么,临行前家入硝子也没和他说什么,只是让他们注意别让观南镜过度使用咒力,仅此而已。他原本还觉得两位学长的担忧是在大惊小怪,现在才意识到他们可能才是真的明白发生了什么。
“结束了吗yue——”灰原雄艰难地问,声音像是被砂纸刮过一样。
“结束了。”七海建人轻声说。
“对不起,娜娜米。”灰原雄无力地趴在地上,泥土弄脏了他的脸,他身后是漫长游荡的河流,重新恢复了安宁,撒着碎钻一样的光,这些光也在他清澈的瞳仁中起起伏伏。
眼泪是人类的潮汐吗。
“如果不是你,我肯定又完蛋一次。”
“……是观南同学杀了这个咒灵。”七海建人低声说:“那你又欠我一次,也欠他一次,你要还回来。但是,别忘了——我也欠过你很多次,被你拯救的人,都欠你很多次,所以别说这种话了。人活着,本来就是会互相亏欠的。”
在被观南镜挂掉了电话后,五条悟和夏油杰每隔五分钟就给他们三人都打一通电话,第一次没人接时,他们就着“要不要现在去看看”大打出手aga。
第二次还是没人接时,他们偃旗息鼓,暂时和解,紧急出门了。坐在出租车里听第三通电话的忙音时,他们直接黑着脸下了车,然后趁着四下无人,在黑夜中唤出了“鹰”,直接飞进了漆黑的天幕里。
“都十几分钟了,他要是淹死了怎么办那地方有河,我就说他不能去,你说能!”五条悟生气地大喊:“他根本不会游泳,等我们到了,人都泡发了!”
“镜不是那么没用的孩子!”夏油杰也喊:“你以为我就不担心但是你不能这样,悟,你不能——”
“我为什么不能”
五条悟愤怒的声音几乎要把风割裂:“他本来就是我的!如果不是我要管他,他早就死掉了——”
“……所以你救他就是为了这个吗你想要他完全没有自己的世界,什么都不懂,什么事情都绕着你打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悟,人又不是宠物!”
夏油杰急促呼吸着和他议论,这是话说得最重的一回,两人都被狠狠地炸到说不上话来。他远远从天上看到桥梁四周警车和救护车的灯闪成了一片,顿时感觉心脏发凉,差点没不管不顾地就就么飞过去,但他好歹理智还在线,借着夜色掩盖,落到了周围一栋废气楼房的屋顶,这种地方一般没有监控。
两人一同默契而迅速地翻下楼,往那边跑。他们今晚第一次一直沉默无言,快跑到的时候,五条悟忽然问他:“可是,如果他就是只有待在我身边才能活下去呢如果他就是这么脆弱,真的一不小心就会死掉,该怎么办呢”
如果世界广大但无比凶险,只有五条悟不靠谱的羽翼下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观南镜该怎么办呢
夏油杰不知道观南镜咒力和心脏的问题,只觉得五条悟是在出于强者的傲慢,尽管是一种怀着爱的傲慢在强行犟嘴。他叹口气,选择了先退让一步:
“我们回头再说,好吗先看一下镜的情况——”
但是现场和他们的想象中,都有点……不太一样。
“前辈!——”
观南镜惊讶地跳了起来,忘记自己还是光脚,踩在了柏油路面上:“你们怎么来了!”
情况就是观南镜挺好的,但又有点不好。这个不好主要指的是他又变不回去了。
警方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到底在河里三下五除二干了什么就忽然解决麻烦了,将信将疑的,担心他们不会是什么骗子组织,勾结警察厅在全国上下跳大神吃空饷的吧。但他们并不敢表露出来——高专这边派来结案交接的辅助监督不是一般的气派,享受着警长给点的烟,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听得对方大半夜在这儿满脸赔笑,点头哈腰,感恩他们帮忙解决了疑难杂症,并小心翼翼地搭关系,询问有没有门路帮他的什么二大爷家的小侄女看看……
但观南镜忽然变女孩这事真是解释不清,让普通人去产生“咒术师们可男可女是妖怪”这种想象就糟糕了,幸好他作为男孩时第二性征并不明显,变成女孩时第二性征也不明显,只是头发长点,骨架小了一圈。头发好解释,个头的话直接坐下就不明显了。
本来就多裹了一层七海建人的衣服,又第一时间被盖了毯子,没人发现太大的异常。
他在被医生清理鼻腔口腔的过程中就醒了过来,虽然还很疼,但人好歹不昏迷了,也终于暂时脱离了对水的恐惧,只是还不愿意喝水。正裹着警察给的毯子,发呆等灰原和七海检查完,就发现人群中冒出了两个熟悉的高挑身影,非常嚣张狂乱地无视警察拉的带子翻了过来。
正享受着呢,刚美美吐了一口烟的辅助监督一撇到这两颗在人群中明显冒出来一截的头,还以为自己他爹的大半夜做噩梦了:……
擦了擦眼,发现竟然真的是五条悟和夏油杰。
大哥,两位,不,大爷,我给你们叫大爷了还不行吗
他有点崩溃了:这两大爷白天不是好不容易事把他们送走了吗,怎么还在这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万幸,两祖宗不是来找他的,也不是来闹事的,直奔着那头同学就去了,看来就是单纯探后辈来了。辅助监督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于是也不管,只挥手示意周围人给他们放行。
“那不是白天,西头那边,处理那个化工厂的——”警长露出困惑的表情,但不敢赶人,而是第一时间小心着问。辅助监督狠狠地又吸了一口烟:“是,就是他们俩。别看长得小,是业内专家。可你这事儿不可能请到他们的,没必要。而且太贵了,人家不是做私活的级别。”
当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