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彧身而为神为鬼,从来不知道,爱意可以使一个人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他甚至违背了想要亲近鬼气的本性,选择守护这个银冽安居的凡世。对抗鬼气的痛苦自不必提,但每每看见银冽沉静的睡颜,或是银冽的嬉笑怒骂,他都会觉得烈火灼魂也是值得的。
那段时间,他甚而想过若是有一日自己的鬼气失控,便自去九大封印寻一处,将残躯填入,再与人无尤。
直到银冽刚从北境回来不久,在陆醉月的照顾下,身体恢复了七七八八,神识却还需要静养。
不知是不是因为北境的影响,银冽回到隐羽峰后,溟彧身上的鬼气越发不稳定,只有日日将自己关在密室里七八个时辰才能保持清醒。银冽试遍了所有的法子,最终决定效仿众灵族——以半颗心为引封印鬼气。
就像灵族可以镇封,银冽身负其血脉,若以同样的法阵,自然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此事虽是临时之法,但只要银冽活着,封印便不可能出现问题,一如大阵维持千年而无纰漏。
那一晚,阿冽果然成功地替溟彧暂时封印了身上的鬼气。
两人虽然很虚弱,却都很高兴。
银冽将心放在溟彧的身上,愈发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心意相通,灵流在交缠的指尖融合、交换,换得骨软筋酥,心神俱醉,再不愿放手。
然而谁也没想到,正是这个夜晚,仙盟之中有人忽然发难。
灵族与封印传承至今,已然是活在话本里的故事了,就连修士也知之甚少。银氏恪守祖训,只为封印而生,几乎不沾染世俗之事,但他们都太强了。一支过于强悍却隐世的氏族,无人知其行,无人知其性,那便如悬顶之剑,成为了掌权之人的心头大患,加之早年祈云山上的矛盾,难免让人对他们不满又害怕。
不识好歹的仙盟本想借着银氏被重创之际,一举消灭他们,却在最不该的一个夜晚,葬送了所有人的性命。
鲜血与人命刺激得溟彧身上鬼气再度爆发,失控之下他杀了隐羽峰上所有的活物。那些偷袭的修士,更是连尸首都不曾留下。
积尸草木腥,游廊、正堂、厢房,一处处都被银氏与不知名修士的血液浸染,惨状不堪入目。
鬼气几乎是吞噬了溟彧,纵使银冽强撑着掏出整颗心,也无力回天。
凰愿记得白镜砚曾说过,北境祸事不久后,有些门派无端少了个把人,但那一战惨烈大家心知肚明,各门各派多多少少都有下落不明的弟子,权当被鬼气吞噬处理。不会有人会想到,尸骨无存的人未在极北,却是葬身在了腹地隐羽。
同千年前祈云山上的那次围剿如出一辙,这些人的一念之差酿成滔天大错,自己的性命尽数交代在隐羽峰上,至死都不知道惹了什么样的怪物。
堪称荒唐。
但那一晚隐羽峰上的活物全灭,真相究竟如何无人知晓,只剩溟彧孤证不立。
凰愿信了几分,沉默不语。
“我自是要替他报仇的,不然如何对得起他给我的这颗心?又如何对得起他对我的感情?”溟彧冷笑。
原来当年设下的幽影、伽舒的灭门、以及后续种种针对仙门的猎杀,都不光是溟彧想要获得凰愿的魂魄,更是他希望背信弃义之徒就此挫骨扬灰,尽数陨灭。
“来吧,凰愿,帮我一把,好不好,你也不想看着银冽白白死去是不是?只要打开了封印,我们甚至可以重新救回阿冽,好不好?”说到最后,他声音颤抖,所含的情真意切,闻者落泪。
那双金色的瞳仁与往日的云淡风轻截然不同,幽幽红光摇曳其中,似是要沁出撕心裂肺的血来祭奠逝者。
凰愿的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去握住溟彧伸出来的手。
这是一个要跟着对方走的动作。
“凰愿!”夙情厉呵。
太不对劲了!
夙情握紧她背在身后的手,疾速跨步上前甩出一道凶悍的灵刃直击溟彧面门。清心诀沿着脊骨窜入识海,险险地将凰愿拉回来。
溟彧与凰愿神识的强度相当,本将十二分的心神放在摄魂瞳术中,被偷袭后只能匆忙地双臂交叉抵挡。
蛊惑之语就此中断。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抹去嘴角血迹,发出了一声哼笑:“真可惜。”
无论是叙述的方式还是惑人心神的瞳术,都是溟彧设下的圈套,借着凰愿对银冽的愧疚与思念,试图让她相信自己、交出神魂。他太了解凰愿了,两人同根而生、心有灵犀,自然知道如何攻陷凰愿的内心。
所幸,夙情察觉到了异常。
幽幽红焰似地狱鬼火——
摄魂瞳术于他而言如跗骨之蛆的噩梦,经年不忘,意外在此处成了破局的关键。
凰愿惊觉过来,迅速后撤一步:“那又怎样?”她牙齿用力一咬舌尖,强迫自己挣脱溟彧的控制,“你说的那些阿冽难道不知道吗?祈云山之事他亲眼目睹,却仍旧不改初心,你如果真的爱他,便应该完成他的心愿,而不是在这里枉顾他的意志,强行要复活他!”
“你还是这样满口大义,照你所说,难道要留着这些心怀不轨之人的命,反而让善良之人背负所有的苦难吗?”溟彧双眼染上血色,瞳术的反噬侵入摇摇欲坠的理智,将他拉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天地无法为则,那我便要亲手规整它!”
“但是你不该将凡人卷入你的仇恨。”口中的血锈味驱散茫然,凰愿再不信他半分胡言。
“哈哈哈哈哈,这天下?这天下有什么值得的。”溟彧不屑道,“除了自私自利者,找不出一个可以为他人搏命的,这样的人留着何用?看他们如何自相残杀的戏码吗?这种肮脏龌龊的天下,作为陪葬都不够格!”
激荡在大殿的回声骤然刹住。
巨变徒生——
周遭的空间扭曲起来,大理石的地面宛如冰解冻释一般融化消失,穹顶与墙壁被强烈的灵流绞成无数齑粉飞散,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空白,犹如混沌未开时的渺渺莽莽,颜色全无、不见生机。
下一刻,地面显现出刺眼的光华,数座庞然大物缓缓地从四面八方浮现,符文静默流转,是凰愿熟得不能再熟的东西——
本该在世间各处的封印大阵,却不知为何同时出现在了天宫大殿里。
雄浑的灵力在方寸之地内激荡不休,刮得人睁不开眼睛。
“是空间的牵引叠加!”凰愿立时撑开结界,拉着夙情飞身而起。
一旁警惕着的白镜砚也迅速拉过沈流洇。四人离开平地,各自踩着飞剑,悬停在空中。
担心终于变成了最糟糕的状况。
溟彧耗费了数百年的时光,耐心地寻到了每一处封印,然后在其上留下印记,又从灵族留在世间的各种法器与阵法中,寻到了散碎的神息。
正是利用这些神魂的呼应,他割裂了空间,在灵族所剩气息最浓郁的地方,将所有的封印牵引到一起,试图融合。
筹谋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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