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愿。
不似寻常遗体的苍白干瘪,棺中的人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蝶翼般的睫毛根根分明,虽然覆着霜雪,但脸颊处还很红润。
夙情心下巨震,忍不住伸手抚上师尊的脸。
“唔……”那人被久违的气息惊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宛如只是从短暂的假寐中醒来似的,对他绽开一个自然的笑颜,熟稔地说,“阿情,你来了。”
即使是坐在棺中、周遭严寒侵袭、万鬼齐喑,她却毫不惊慌。
“嗯。”他心中悚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眼前人,踟躇着跪坐在棺边嚅嗫,“师尊。”
凰愿环顾四周,显出几分茫然:“这是哪里?”
“你不认识吗?”夙情有些惊讶,心下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异样,但还是回答道,“是怨鬼窟。”
“怨鬼窟。”凰愿重复了一遍,茫然的表情不见释然。
“北境的封印就在此处,你看。”夙情指着冰棺之下愈发明亮的法阵,试探地问道,“不记得了吗?”
“是吗?”凰愿探出身体看清阵法,终于收起了茫然,“原来这地方还有名字!”
怨鬼之名凰愿不知道吗?
夙情在心中问自己。
但凰愿没有给他细想的机会,冰凉的指尖勾着他的下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夙情慌忙地撇开头去,想也不想地否认。
隐瞒?
他不知道自己在回避什么,但就是下意识地不愿意与她对视,宛如兽性的本能在抵抗被捕猎者窥伺。
“你怎么了?”凰愿软软地说着,声音黏黏糊糊的,像是在撒娇。
“无事。”夙情心神不宁道。
“那你怎么都不看我,你是来陪我的吗?”凰愿不耐烦了,用力地扭回了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嘴里轻柔而缓慢地又念,“你是来陪我的吗?”
“……”
这是一个夙情从来没见过的表情,天真中好像掺杂着些别的东西,残忍或是妖冶,将她的瞳色染得如墨色深海,沉得映照不出任何活物。
“嗯,我陪你。”他听见自己如是应道。
哪里不对。
异样的感觉在恍惚的脑海中升起,夙情的心跳开始急剧加速,但身体却像是被麻痹了一样僵直着,只能顺从地点头,无意识地答应对方的要求。
“好呀。”凰愿漾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整个人凑到近前,捂住夙情的眼睛,“陪我,阿情陪我。”
在夙情没有看见的角落,青丝似有生命一般,从冰棺的底部蜿蜒出来,顺着他的衣角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
到底存着对危险本能的警觉,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他极力向后仰倒,撑着冰棺边缘,试图站起来。
“阿情,你又要抛下我吗?”那人却不放手,眼中交杂着恨意与委屈,似嗔似怨,“我一人守了千年的封印,好冷好冷,好疼,你又要走了吗?”
哀哀切切的声音直直钻入识海。
“师尊。”夙情再度被蛊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神逐渐涣散,任由发丝从领口探入进去,贴在他肌肤上游走。
“阿情。”“凰愿”的呼唤近在耳边,呵气如兰,像是羽尖挠过心脏,“来陪我。”
青丝在柔婉的声调下骤然收紧,缠住夙情的四肢,像是要啖肉噬血似的生生勒进了皮肉里,将他绑得动弹不得。
鲜血沿着伤口滑落,聚成蜿蜒的细流灌入脚下的阵法中,幽蓝的阵法亮起妖异的赤色光芒,整座冰窟都开始剧烈地震颤,崩塌近在眼前。
刺骨的疼痛终于激起了半分的清醒,夙情徒然挣扎起来:“你!”
千丝万缕的黑发越缠越紧,每一条都争先恐后地顺着伤口钻入灵脉,贪婪地吮|吸着他的灵力。
“陪我吧,一起。”熟悉的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蛊惑。
“一起。”力气随着血液流失,夙情只觉得疲惫。
理智的警觉与情绪上的颓然还在撕扯着他,但意识的沉沦无可挽回,身躯已经妥协,任由被拖拽往深渊坠去,无法清醒,也抓不住救命稻草。
只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间划过。
“夙情,醒醒!”
尖锐的悲鸣骤然刺入耳膜,磅礴的灵力燃起青金的流焰,将乱窜的青丝付之一炬,然后化为温和的抚慰遁入他的识海,滋润着他。
“阿情!”
幻境在一瞬间摇晃破碎,但转瞬又重新聚拢,万物似毁非毁。
就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夙情猛然回过神,涣散的瞳仁缩紧,意识重归清明。
“!”
不对,这人不是师尊!
早在进入正殿的时候,他们三人就已经被幻阵捕获,直到此刻也是,根本没有什么怨鬼窟、冰棺,也没有凰愿与诡异的青丝,一切都只是幻觉。
境中所见,皆是心魔。
他摇晃着站起身,重新打量眼前的景象。
片刻前,将他唤醒的尖锐嘶喊与温热火焰就像镜花水月,没留下半点痕迹。冰窟还是那座冰窟,冰棺也还是那具冰棺,棺中人仍旧顶着凰愿的脸,但没有眼珠子的眼睛怒睁,像是失去灵魂的木偶。
万籁俱寂,仿佛惨烈的挣扎都没有发生过。
唯一不同的是,垫在幻境核心。
看来就是这个幻境,会让人见到最恐惧的事物与最痛苦的回忆。它吸食痛苦与恐惧作为力量,徒留猎物的神魂与躯体尽数湮灭。
夙情叹了口气,苦笑一声。
没想到凰愿重生了二十余载,对于自己来说,隐秘的伤痕竟还未弭平。他仍旧害怕凰愿会不告而别,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悄然消失。
但是……
“凰愿。”夙情低下头来,看着手中那缕被留下来的青白焰火,只觉得心尖软成一汪春水,连嘴角都忍不住勾起柔和的笑意。
是好似被注入了无限的力量、重新拥有了被庇护与偏爱的感觉。
是凰愿的神识。
刚才一片混乱之中,就是这股力量,替他消灭威胁与伤害,又回护他的神识,将他从无尽的深渊中带出来。
“让师尊担心了。”
神识所化的火苗宛如在回应他一般,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绕着手掌欢快地跃动几圈后,又顺着灵脉融在他的识海中,消失不见。
凰愿回来了,他也该走出来了。
指尖微擡,金色的游龙窜走而出,缠住阵中的冰棺绞紧。坚硬的玄冰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道道裂纹覆盖整座棺身。下一刻,连带着棺中人,都轰然化为了齑粉,灰尘似的散在地上。
如今,这已经不能成为自己的心魔了。
金龙嘶吼着滕游到半空,炙热火焰霎时暴涨,烧尽寸寸幽暗的符文,将百丈有余的冰窟全数点燃。周围遽然坍缩成一个黑点、继而扩散开来笼罩一切。
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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