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失血重伤,神志恍惚,与生俱来的戒备心也让他无法在陌生的环境中完全放松,若非这个青年毫无威胁,浑身都散发着令人舒适的善意,早该被他下意识的反应给结果了。
细看之下,倒有些意外——
一本正经端坐着的人眉峰硬朗,鼻梁挺直,鬓角连至下颔的线条锋利收紧,是一张人间少有的英气脸庞。但他的眉眼间却有种温润的气质,柔和得容易让人忽视他具有攻击性的长相,也容易忽视他的好看。
初桃之色的广袖拖迤在席上,宛如绽开的牡丹,袖角一朵胭脂苜蓿草让人印象深刻。
年纪轻轻的,修为也不深,看不出来医术这么厉害。
小陆大夫任凭上下打量也目不斜视,并没有半分不自在。他老神在在地喝着茶,星蓝的灵力从指尖探出,凝成一丝光线,驾轻就熟地缠在夙情的手腕上。
夙情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但转瞬就又放松下来,一紧一松之间快得陆醉月都没觉出异常。他嘴角泛出无所谓的笑意,勾过横在旁边的酒瓶子啜饮一口,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垂眸把脉。
“……”小陆大夫才下山不久,从前见的都是些千里求医,拼命求生的人,还是头一回见如此不顾惜身体的。
才醒就喝酒,是有多大瘾……
嘴角一抽,陆醉月决定不再管对面人是生是死,免得糟心。他收回灵力,将面前的茶壶茶杯归拢,起身道别:“阁下既然醒了,凭您的修为不日就会恢复,在下也该告辞了。”
两个人十分默契,既没有互通姓名,也不问来历过往。
“……”但这回轮到夙情意外了。
除了凰愿,序珖神君很少见做好事不留名也不求利的人。
陆醉月没等夙情回答,揖完礼转身就走。夙情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忽然开口说:“不如,我请你喝酒吧。”
已经走到门口的小陆大夫脚步一顿,表情凝固在脸上。
这人真是……
好煞风景!
算了,不知者不罪,他接受了。
于是,被救回来的夙情没有感谢陆醉月,也没付诊金,只是在同样的小酒肆里,就着从柜台下翻出来的苔条花生米,当场请他喝了一顿酒,连地方都没挪。
十分犯小陆大夫的酒忌讳。
花生米进了潮气,半软不硬,还有些咸,但酒是夙情从祈云山的树底下挖出来的软红,他亲手酿的,不如凰愿的好喝,却也醇厚浓烈。
“夙情。”
“陆醉月。”
“大名鼎鼎的玄清陆氏少族长。”夙情听说过的修士不多,但陆醉月是其中一个。
传闻之中小陆大夫悬壶济世,来者不拒,出身名门,也无愧于玄清仁医之名,是个天生的医者。
难怪医术如此高明。
“天降正义的序珖神君。”陆醉月知晓的修士不少,但序珖是最有名的一个。
传言神君序珖生而为灵物应龙,却狠绝阴骘,投降求饶撒娇服软都对他无用,所过之处手下不留活口,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明明都是好话,但从这一人一龙嘴里吐出来,就有种说不出的嘲讽。
果然传闻不可尽信。
谁也没想到,脾气南辕北辙的两人,竟是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相识半日就在酒肆的畅谈里结下浩浩清风可鉴的知交。
实属奇迹。
这大概是天真无邪的小陆大夫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不知人世险恶的小陆大夫栽的第一个跟头。
不知道是不是雏鸟情结的原因,贼船一上就下不来了。在第二回偶然又遇见重伤濒死的序珖神君后,陆醉月只好认命。
一来二去,简直是孽缘。
从此,陆小大夫变成了兢兢业业跟在序珖神君后面的小跟班,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一个疏忽,“惩凶除恶”的神君就要归了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夙情出没的地方,皆是百姓苍生被迫害的地方,自然伤者病者也不在少数。
凡是战乱、天灾,易生疫病灾厄,陆醉月一边替夙情治伤,一边顺路救治流离失所的凡人,还及时阻隔了几场时疫的传播。姑且借此历练了一番,总算是不违下山的初心与族规。
但有一件事却超出了陆大夫的想象——
他发现自己不是悬崖勒马的缰绳,而是序珖入深渊时最后的安全绳。
得到陆醉月这么个天生的医者相伴,原本还收敛的序珖神君变本加厉,反反复复在生死的边缘试探。
从前的他只是打得凶狠,如今更是毫无后顾之忧,一招一式都不要命,妖兽歹人别想留命,自己的命也不在乎。
只如杀人刀,无情亦无心。
有时候,陆醉月甚至怀疑夙情只把他当一个行走的治伤神器罢了,好说歹说的相劝一句也不听。
陆醉月见过他一击即中。
遥遥对峙的两个人形生物,对面的妖兽被他磅礴的灵力瞬间击溃神识,连遗言都没机会留下,就失去了转世轮回的机会。
陆醉月见过他以命相搏。
中门狭路的一龙一妖,迎面相击竟无人相让。妖兽被麟燧穿心而亡,序珖也被人家的利爪捅了对穿。
也有那不知死活的、能拟人形的妖,不知何处寻得了凰愿的画像,将自己幻化成神女的模样,妄图逃过一劫。
然而这一类死得最是干脆。
以活人精气为修炼来源的狐貍精,顶着神女清丽的面庞,在序珖手下瑟瑟发抖,却只被他捏起下巴,冷漠地说:“何必当初。”
下一刻,神魂俱灭。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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